“很多媒体给了我很多称号，说我是‘华人神探’‘福尔摩斯’‘包青天’，其实，我只是很普通的一个人，和大家一样。我觉得自己始终是一名科学家，只是用科学讲话、用证据讲话，有多少证据就讲多少话。”6月7日，第十一期“浦江科学大师讲坛”在复旦大学相辉堂举行，88岁高龄的国际著名法庭科学鉴识专家、美国纽黑文大学终身教授李昌钰应邀专程从美国来沪，与上海高校及中学师生面对面畅谈“人生逻辑与刑侦科学”。

  误打误撞来到刑侦领域

  1938年，李昌钰生于江苏如皋。家中13个兄弟姊妹，他排行第11。幼年时，他跟着父母先后到过上海、台湾。7岁，父亲遇海难去世，家道中落，全靠母亲王淑贞一人把他们兄弟姊妹13人培养成才。

少年时，他在台北求学。中学毕业，他考上海事专科，毕业就可能做船长，但学费昂贵，因家里经济拮据，他报考了学费全免、提供生活津贴、一毕业就有工作的警校。“我本以为自己是要当船长，中间还因为在散打比赛表现优异差点被选去当演员，没想到最后当了警察。”

  “并不是每个案件都可以轻易侦破，对于嫌疑人，警察会采取很多方式进行刑讯逼供，当时我就在想能不能用科学的方法去侦破案件。”意识到现场侦查技术的重要性。求知若渴的李昌钰于1965年赴美求学。

  “那时我白天念书、晚上当服务员、周末教老外中国功夫，同时打三份工才能拿到第一个博士学位，这个博士学位花了我整整十年时间；后来，我不要博士学位了，很多学校偏偏给我发博士学位。到现在，我已经拿了30多个博士学位了。”李昌钰幽默的讲述，引得笑声连连。

  1975年，李昌钰获纽约大学生物化学博士学位，他的老师是诺奖得主奥瓦乔。当时许多美国名校，像哈佛大学、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等都向李昌钰发出邀请，但他没有听从导师建议，放弃从事分子生物学研究，选择了鉴识科学这个冷门行业。“因为我的兴趣在这里。”

  最终李昌钰选择了康州纽黑文大学，在刑事科学系任教。

  人生座右铭：使不可能成为可能

   “使不可能成为可能”，是李昌钰的人生座右铭。

  母亲是李昌钰心中的“定海神针”，母亲告诉李昌钰，面对困难，只有一条路不能选择，那就是放弃的路，只要勇敢挑战不可能，那就有希望。

  李昌钰告诉台下的师生，“我们到世界上只有一次，我们要想好自己来到世界上做什么？世界上有几万个行业，每个行业都需要尖端的人才，有了‘Purpose’，就会有‘Passion’。

  一个有梦想与目标的人，生活态度积极进取，动力源源不绝。”

  李昌钰确实把很多不可能都变成了可能：在华人不占优势的国外，成为康涅狄格州第一任鉴识中心主任兼首席鉴定专家；把简陋的实验室扩建成具有国际水准、独立作业的鉴识科学研究室，成为全美顶尖；纽黑文大学还用他的名字成立李昌钰刑侦司法学院，且该学院在国际上享有知名度；担任美国康涅狄格州警政厅厅长，是全美首位州级警界最高职位的华裔首长；在任期间，他以身作则，带领团队进行州警改革，高科技引入了警察系统，实现了直升机巡逻，并在巡逻车安装了通讯系统等，还放宽了警察招收的外形标准……

  李昌钰还首开以科学证据将嫌犯定罪的先河，把DNA鉴定技术引进案件侦破工作中、深陷政治漩涡中仍坚持让证据说话，获得过国际鉴识学会终身荣誉奖、美国司法基金会最高司法荣誉奖、世界杰出华人奖、中国政府友谊奖等800多个荣誉奖项。凭借独到的刑事侦查与鉴识技术，他先后在美国各州与全球47个国家协助破获8000多起，参与过碎木机杀人案、小肯尼迪强暴案、尼克松“水门事件”、辛普森杀妻、陈水扁“3.19枪击案”等大案。这其中，有些刑案已成为国际法庭科学界与警界的教学范例。

  “有了Purpose，就会有Passion，有人问我，什么支撑你几十个小时在现场破案，白天和晚上不停歇，不睡觉，昨天做了13个小时飞机，前天刚刚旅行结束，李昌钰就从美国坐13小时的飞机来到上海，长途跋涉后登上讲坛的他依然神采奕奕。

  在李昌钰看来，人生最宝贵的是知识，每天都要坚持学习，扎实学习。他说自己现在每天还会认真看书，每天还会思考如何才能做好事情。

  坚持让证据说话，让科学说话

  “Forensic Science”早期在国内被翻译成“法医学”，现在叫做“法庭科学”，有的叫“刑事科学”“鉴识科学”，还有叫“法科学”。学科名称多样，但李昌钰肯定的是，从事这门科学是要跟物证打交道的。随着这个学科的不断发展，调查的范围也由证人、物证、犯罪现场，扩大到数据挖掘、公共信息、情报分析等。除了大家所熟知的刑事案件、民事案件，国土安全、食品安全、环保、事故鉴定、文物鉴定也都有所涉及。

  “在刚开始我学的时候，鉴识科学需要什么都懂一点，会解剖，会化验毒物，会做DNA，会看指纹，现在已经跟其他科学一样专业化了。”李昌钰介绍，如今的法医学和犯罪学经过多年发展，形成了许多细分分支，比如法医学的分支有法医病理学、刑事牙医学、人类刑事学、刑事昆虫学、刑事放射学、毒理刑事学、刑事心理学等，犯罪学的分支有指纹痕迹、枪支工具、文书检验、毒物分析、微物证据、生物物证、化学物证、电子物证等。

   “很多同行问我，为什么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没有发现破案线索，你来了二分钟就发现了。”李昌钰说，背后是逻辑思维在起作用，每个现场都需要用知识去了解，要从小问题去发现蛛丝马迹。比如现场有个啤酒罐子，我们要很好保存它，上面可能有指纹，也可能有皮肤组织，喝的东西里可能有DNA，我们还可以找到卖这款啤酒的商店。每个案件都会有线索，新科技不断发展，总会迎来真相。因此保护好案发现场物证的完整性，对于是否能破案至关重要。

  1993 年 1 月，美国伊利诺伊州的帕拉丁市一家炸鸡店中，7 人惨死于非命。李昌钰根据垃圾桶里的鸡肉的残余情况分析了凶手的特征，也保留下来了凶手的 DNA。9年后凶手落网，嫌犯的特征和他之前的判断十分相似。

   “现场取证能力是无法在书本上学到的，需要将实物和知识结合起来。我们要思考怎么把物证和嫌疑人结合起来，很多冷案就是这样破的。”李昌钰解释说，但是也有很多遗憾比如肯尼迪被刺案的现场取证十分遗憾，当时现场留下一枚子弹，但是没有保护好，没有保存下受害者的DNA，所以无法判定子弹的枪击方向。

  “我是名科学家，但不是对每个问题都能有答案，我只能是手头有多少证据，我就说多少真话。”即便身处舆论漩涡，李昌钰始终坚持让证据说话，让科学说话，不为任何一方站台。“比如辛普森案中检方提供的手套证据链就不准确，辛普森手上有三个‘刀痕’，他自称是捏碎玻璃杯造成的，但是手套上没有刀痕，如果脱去手套行凶也无法解释，行凶后手上肯定有血迹，这个手套内部是双层的，但里面没有血迹。另外手套较小，辛普森的手较大。”

  人工智能强大却非万能

  当下人工智能发展迅速，电脑、手机等通讯设备也可能成为现场，刑侦破案中所采用的技术也在快速迭代。比如李昌钰早期处理案件时曾使用血迹拉线法重建犯罪现场，如今，3D建模、激光扫描等技术也逐渐取代了这一方法。

  人工智能为学科发展会带来哪些影响，是否可以取代人工？面对学生提问，李昌钰回答：“人工智能确实已经在法医调查中有许多现实应用，比如物证收集与识别，证据关联与追踪，新型DNA技术与数据库等。现在也依托很多人工智能联合大数据搜索，实现罪犯分析与现场重建。但现场分析仍需人类的智慧判断与数据分析的结合，处理整个案件还是要靠着我们的经验来判断。”

  在李昌钰看来，人工智能强大却非万能，不可能取代人工，“现场人员还是不能取代的，一定要有专业的现场人员”。例如从一根羊毛中提取信息，推断出其产地、传播路径乃至犯罪嫌疑人的活动轨迹，就依赖数据比对与经验分析的双重支撑。

  今天法医学科本身也在经历另一深刻变革。谈及未来，李昌钰希望DNA技术能实现突破：“将来是否可能通过一滴血，不只是知道这个人是谁，还能看出他是圆脸、多少年纪、左手大拇指和中指的指纹长什么样……”他设想有朝一日，DNA分析能与指纹、人脸识别等生物特征全面融合，为破案提供前所未有的精确线索。

  “自媒体时代，虚假新闻、网络暴力现象普遍，鉴识人员会面临更大压力。如果你们决定以后从事这一行，就要想得开，坚守原则，做好准备。”李昌钰希望年轻的学子们，头脑中有知识，身体中有勇气，心中有诚实，生活中有朋友。